雨之都 之一

雨之都 之一

又到了這種季節。Ｅ如此想著。外頭的雨滴一顆比一顆還要來的大，加上前陣子發生的地震，這個世界的確像是要毀滅一般的進入倒數狀態。如果這世界真當走向某種盡頭，那麼自身的重要性還真的會因此降到最低。

「人是為了什麼活著？」夢娜如此問着，她一邊流著口水，全身上下的肌肉壯的驚人。

沒有人會相信這隻壯碩的黑白斑點小狗曾經死過一次，現在的他根本無法與死亡畫上同一個等號。也許再過幾年，Ｅ將會再也抱不動她。

Ｅ會得到她也是一個緣分，一個朋友家中多生了幾隻。原本在正常情況下，最後一胎通常狀況都不太好，所以當夢娜生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對他抱有活下來的期望。

「這隻狗應該活不久了。」Ｅ的朋友說。

「這隻小狗注定要死亡。」Ｅ的朋友說。

但他看著那隻努力喘着氣的小狗，突然感到一股相同的類似感覺。那時的他，什麼也沒想，就跟朋友要了夢娜帶回家。

被拋棄的生物，無法生存，必須依賴着別人的弱者。

「夢娜，就叫你夢娜。」Ｅ輕撫著只有手掌大的小狗如此說。

*

這個城市本來就是用雨水所建造而成的，天空上的接水設備連結着每一根家中的水塔，經由這些水塔，雨水會進入城市的蒸餾系統，然後變成人們的飲用水。除此之外，建築的外觀也配合著雨都所設計，外牆光滑平面，沒有任何会被雨水打落的特殊材質。沒有屋頂，這個都市的建築沒有一般人可以走上去的地方，每棟建築的制高點是一大推複雜的管線，而這些管線又連結着機房內的電力設備。那電力設備是複雜的水力發電機，這些發電設備會在平常下雨的時候一點一點儲存著微小的電力，提供緊急斷電時使用。在那個時代，人類再也不需要交通運輸工具，科學已經進步到能夠通過分子轉換將個體輸送到好幾百里遠的地方。於是已經沒有所謂的交通堵設問題和大眾運輸系統，而原本的那些地方，全都變成了一棟一棟直達天頂的國民建築。也沒有所謂的商店，在那的時代，要購買東西只要在螢幕上點一點即可，就算面對需要試穿或是觸摸質感的商品，也能透過戴上特殊的感體眼鏡和套裝進行虛擬的五感模擬。五感模擬的精密度當然也有分等級，配裝的花費越高，模擬的精密度就越是高。

再來就是那雨都的蓄水系統。

在那個時候，天空已經被大量的科學化質所汙染，天空的雲長年保有大量的水氣。於是街道上有著一根根通往天空的柱子，而那柱子就是通道天空上大量的雨棚。這些雨棚遮蔽着兩側的柏油馬路，而那時的馬路充其量只不過是給有錢人炫富的展示空間而已。馬路上的分隔島擺放了大量地空氣濾淨器，沒有種植任何植物，因為這樣大量的雨水會讓植物繁殖的太快。

也因為如此，這個雨之都幾乎沒有所謂的公共設施，假日也鮮少活動舉辦。因為一直下雨，人們還必須擦拭着某種研發出來的膏藥，來防範自己身上產生霉菌。那種黴菌已經進化到生長速度驚人，用不到一週的時間，就可以讓人身體內的器官完全壞死。許多失業的流浪漢常常被發現在外頭公園死亡，但這些死了的人們滿身長滿黴菌，除了焚燒外，也沒有任何可以處理的方法。

「夢娜！不可以吃！」Ｅ對著夢娜吼著，因為夢娜正要把自己剛買回來的晚餐吃光。

於是她露出哀怨的眼神看著Ｅ，然後默默的跳下餐桌。

雨之都分成三個區域，從建築的至高點往下到地面切成三段。最高的那段是由組織這個社會的菁英份子所居住的地方，除了清潔工人外，進出這個區域都得要進行鐳射的眼球辨識。再來是第二區塊，這裡大部分是各式各樣的商店所在，但因為逛街這件事以變成了某種奢華的活動，所以進出也大多是第一區域的居民。除了商店外，國家的公務系統也在這個地方，而名為最高統領人的辦公處也在此。最下方一層就是從地面往上開始，除了長時間的淹水外，染上霉菌的機率也相當的高。這一切都必須仰賴天空管是否通暢，而Ｅ的工作也就是負責處理水管的維修員。白話一點，就是清理被堵塞的天空水管。

這個工作並不用花上什麼腦筋，簡單來說就是個清潔工而已。薪水不高，工作量大，唯一讓Ｅ持續做著這個爛工作的理由就只有太陽出來的那一瞬間，因為得爬上比第一區域還要高的地方，有些水管甚至高過於雨雲。Ｅ喜歡坐在那遙遠天空時的景象，他總是覺得那一瞬間，自己的心情能夠緩和下來，好像自己不屬於腳下的那個灰色的城市，而整片天空都是自己的。

「請問工作可以帶寵物嗎？」

「當然不行！」Ｅ的前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他。

那天空的模樣美到令人啞語，遠處透出的桔黃色太阳，還有一旁天色漸暗的紫藍色背景。接著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細微的改變，最後變成了整片有著白色光點的夜空。這是所有藝術都無法達到的境界，這是最終極的創作。

Ｅ在某一本破舊的科學字典上看見，那樣的景象叫做“黃昏”。

「黃昏？」夢娜說。

「恩！那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完美的東西。」

「工作可以帶寵物嗎？」夢娜問。

「我問過了，不行。」Ｅ如此回答，然後繼續吃著保利龍盒中的鍋貼。

不過當然，這就只有這麼的一個瞬間。在那之後，Ｅ仍需要鑽進管子內，檢查入水通道是否有堵塞。而這樣的工作既辛苦，薪水又少。

*

「人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夢娜對著咬着蕃薯的Ｅ問着，Ｅ非常喜愛蕃薯，但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它既便宜又吃得飽。

「活著目的是活著。」Ｅ說，接著他扳了一半番薯給夢娜。

夢娜在一瞬間就把那一半蕃薯吃光，然後伸着舌頭對著Ｅ喘着氣。「然後呢？」她問。

黏膩的蕃薯口感在Ｅ的嘴裡翻攪着，說實話這個東西一點也稱不上好吃，但為了活著，他什麼都願意。

「什麼都願意？」夢娜又問。

Ｅ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大概吧！」的說。

夢娜思考了一下，在途中尾巴不停搖擺。Ｅ搞不懂她是在思考，還是想要吃得更多。

「就算會讓自己失去一切？」她問。

失去一切？Ｅ開始思索着。

我所謂的一切是什麼呢？他看了看自己公寓四周，一張沙發床，距離床大概半步的位置有一臺電視機，往電視機的右邊走上三步是廁所，然後沒有衣櫃，只有一個大型的透明塑膠箱塞着也裝不滿的個人衣物。大門就在床往前走五步內位置，住在一樓，所以常常淹水，地下室是房東屯放打水機的倉庫，所以半夜常常會發出巨大的馬達聲響。

有一個爛工作，薪水不高，一不小心還會摔下水管。

這是我的一切。

這真的是我的一切嗎？

失去一切？

就算會讓自己失去一切？

Ｅ思考着這個問題的矛盾性，似乎這個問題在一開始就失去了所謂的公正性。

「失去這一切嗎？」Ｅ忍不住地問了夢娜。

夢娜搖搖尾巴一臉什麼都不在乎地看著Ｅ。

「如果我失去了這一切，我會怎麼樣？」Ｅ自言自語。

「你沒有夢想嗎？」夢娜問。

「有，但是我得活下來。」Ｅ語氣平緩地回答。

夢娜似乎若有所思的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會說活著的目的是活著。」

Ｅ歪了歪頭，現在連自己也不確定自己為何而活。

地球經過數千萬年的變化，所有生物與植物不知道通過了多少災難的試煉，現在我們之所以會是我們，是不知道多少祖先的努力所造就的結果。而這隻黑白花紋的小狗，從在森林中生活的狼族，變成了只能依賴人類生存的物種。這個物種少了時間能夠奔跑在大地上，尾巴的搖擺速度卻進化了。她們需要活下來，需要依賴比自己強大的人類。而這隻名為夢娜的犬，此刻問着自己活著的意義！？

是夢娜在追尋着自己活著的意義嗎？還是說這又只是一個庸人自擾的下雨天而已？

「你在追尋什麼？」這次換Ｅ反問了夢娜。

夢娜看也沒看的搖了搖尾巴，然後在Ｅ的沙發上拉了泡尿。

「夢娜！！！！」Ｅ生氣的打了她的屁股一下，打下去的瞬間，那身上的黑白斑紋似乎換動了位置。

她大概什麼都不知道，她只不過是個正在呼吸的生物而已。Ｅ如此想著。

「我在追尋的是終極的和平。」夢娜在走進Ｅ用紙箱搭建的臥房時露出了帥氣的表情。

*

「Ｅ，這次我們要清理的是上東城區的水管，搞不好可以撈到一些油水！」Ｅ的老前輩對著Ｅ說，上東城區是這個城市有錢人住的地方，也就是第一區域中更加有錢人所居住的地方。說會撈到一些油水，也並不是什麼神秘的事情，簡單來說就是可以透過管線，進到那些有錢人家偷拿一些東西罷了。說白一點就是小偷，然後還要找一大堆“那些有錢人根本不缺這些東西”的這種爛理由來平衡自己內心的罪惡感。

「喔～！我這次一定要拿些好的火腿和酒！」那個老前輩露出興奮的臉說，除了這種時刻外，Ｅ大部分看見他都是臭着一張臉。

「Ｅ，你這次要拿什麼？」前輩興奮地問。

「大概一些盥洗用品吧？我的肥皂快要用完了。」Ｅ回答，語氣不帶有一絲絲興奮。

Ｅ的前輩看了看他，又露出了往常的臭臉。「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夢想。」

「對不起。」Ｅ如此回答，但語氣根本聽不出有任何道歉的感覺。

「你的手機幾號？」Ｑ問。

「Ｅ730528。」Ｅ回答。

Ｑ默默的把手機號碼輸入，她按著那機器上的小按鍵，純熟的讓人驚訝。

「等等工作完你要去哪裡？」Ｑ問。

「還沒有決定，但大概是跟夢娜去吃東西吧！」Ｅ回答，他一邊收拾着竹耙子，你會驚訝，就算科技如此發達的這種時代，他還是得用着竹耙子掃着卡住的泥巴。

「那跟我去吃飯！」Ｑ又說。

「…我是得跟夢娜…」Ｅ吱吱嗚嗚地說。

「別擔心！帶夢娜來！我請你們吃飯！」Ｑ如此結語。

「………」

Ｑ是個比自己小了三歲的新進員工，也不知怎麼的，她總是喜歡在Ｅ的周圍繞來繞去。Ｅ倒是也無所謂，反正Ｑ常常會請自己吃東西。

Ｑ這樣的員工就是Ｅ他們所稱的流浪者，她沒有固定工作，到處打著臨時工，清理水管的差事也要來不來，只有接到去上東城區的清理時才會出現。但清水管這種工作根本沒人想要做，這個世代的人們寧可餓死發霉在路邊，也不願意碰那些酸雨。因此，Ｑ居然這樣也混了兩年，而且從來沒被罵過。

「你知道新聞有在說今年的酸雨越來越嚴重了，還有報導一個流浪漢被酸雨淋到的事件。」Ｑ在大家登往天空雨管的工作纜車上如此閒聊。

「那都是騙人的！你看我做了好幾十年也沒發生什麼事情！」那個老前輩粗聲粗氣的說著，接著他大口喝了一杯用着奇怪寶特瓶裝着的酒，那是他自己私釀的烈酒，除了白米外，加入了某種大量的化學催化劑。Ｅ曾經喝過一小口，那味道就好像吃了火藥一般的直沖腦勺。氣味既臭又含有大量的塑膠燒焦味，且酒精濃度極高，幾乎能讓人致命。這個酒幾乎能算是類似興奮劑的毒品，而那個老前輩都叫它“碰！”。

「因為喝過的人下場就只會“碰！”的一聲倒在地上。」那老前輩曾如此說過這種只有八零年代才會有命名品味，Ｅ本身光是聞着那濃烈的味道就已經快要受不了。

「好了！各位！今天我們要清理上東城區，我會將大家分成各組，然後分頭進行！Ｅ和Ｑ跟我一組，其他人……..」老前輩用着掛鉤扣緊水管上的銜接口，他一邊指揮着所有當日的臨時工一邊又喝了好幾口酒。那老前輩的臉已經紅到慘白，工作還沒開始他就已經快要喝醉了。

「記得！如果被發現，就說要進入他們的家中是為了檢查蓄水系統的開關閥。你們可別傻傻的就說自己是進來偷東西的阿！」老前輩話一說，所有員工都笑了出來。Ｅ確認了自己掛鈎的緊密度，然後回頭看了看後方。那群被這世界所拋棄的人正在大笑，是否他們也曾想過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看起來所有人都準備好大幹一場了。」Ｑ拉了拉纜繩的說。她把掛鈎扣在與Ｅ同一個溝槽，然後對著Ｅ笑了笑。

「你又是為了什麼而活的？」Ｅ如此唐突的問了出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