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血清


血清

「我想公平是最重要的。」H趁著一點點酒意如此說著。這一點也不像他,至少在我所認知的範圍內。

「公平是指什麼?」我問。

只見H大聲的嚷嚷著某些字句,但因為酒醉,已經聽不太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我湊近耳朵仔細聆聽,似乎是在說著某個清洗屍體的過程。我一臉莫名的假裝聽著,斜眼喵了喵手機上的時鐘,現在已經接近清晨。




跟H會認識也算是偶然,硬要說的話我們算是一起散步的夥伴。我的工作總是在深夜結束,而H總是在我回家的路上與我碰見。他這個人平常並不多話,安靜的像隻小貓一樣。塊頭也不大,總是馱着背。最喜歡的運動是散步,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認識他的原因。他總在深夜裡走在家裡附近的河堤邊,然後眼睛閉着,呼吸着清晨的冷空氣。在黑暗當中他看不見路,只有完全直覺性的往前行走,他的腳步稍快,甚至有些小跑步,沒有人知道那時的他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也沒有人在那麼晚上的時間在路上散步。但我想,也許那閉上眼睛的行為只是一種人類潛在在內心深處的一種慾念,一種不由自主的侵略性。

什麼慾念?什麼侵略性?

硬要說的話應該只能描述成一種破壞或被破壞的直覺,一種想要摧毀的暴力衝動,那種體內腎上腺素突然上升,心跳急速跳動,無法抑制自己的快感。但是通常這種時候我們都坐在電腦前面,可能穿著西裝,或是面對著一個可能看過幾篇商業周刊就以為瞭解年輕人的老頭。說實話,我們都已經沒有了那種力量去對抗這個世界,到最後,破壞與被破壞的往往只剩下自己。

「你有看過這本小說嗎?」H問我。

「哪本?」我疑惑地問着他。

「我剛剛說的那本。」H口語含糊地說著。

我苦笑了笑,接著又從便利商地的袋子裡拿了一瓶啤酒。



*

「她壞掉了!」某一次一位朋友對著H說著,他說的是一個在公司裡頭出了名的女同事,那女同事專門跟客戶勾搭。

「什麼叫壞掉了?」H問。

「就是壞掉了。」那男同事指了指跨下的部位,然後做了一個噁心的表情。

H站起來往辦公室藍色格子的最尾端看去,那女同事今天沒有來上班,桌上的公文大概已經堆了兩三天了。

男同事將嘴巴湊近H的耳朵,「壞。掉。了。」那男同事又用嘲笑的口吻說著,H很討厭這樣的人,靠著說別人閒話來維持朋友關係的混帳。他轉過身坐下,那是他第一次想要將某個人殺死。

某種程度上他的確將那個男同事殺死,只不過是在自己的妄想裡頭?

這時的H想到了一個線被剪斷的玩偶,那玩偶的臉龐是那男同事噁心的臉。那玩偶無法動作,同時被調皮的小孩把玩著身體。他看見那個小孩身穿著一件藍白色的條紋裝,頭戴著小學生的卡車帽。藍色的條紋裝有些食物的污漬,他回想起小時候自己的那一件藍白色條紋裝,那件衣服到了哪裡?被丟掉了嗎?大概被丟了吧?

小孩將玩偶凹折成一個奇怪的形狀,然後拿著火燒着那木製的玩偶。國中的時候H也很喜歡燒東西,但也不是因為喜歡玩火,只不過是對於一個物件在自己面前幻化為灰燼感到著迷而已。那小孩手上的火越來越大,幾乎已經燒到他的食指,但那小孩依舊表情喜悅,火光照著他的臉特別弔詭。

那一瞬間H打了一個寒顫,全身的酒精醒了一半。



*

「你怎麼了嗎?」原本吵雜的聚會上一個女孩轉過頭問着他。

H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周遭,似乎剛才抽了不該抽的東西。他甩甩頭,然後試圖把自己脫離了身處空間的視線拉回來。

「H?」



他突然飛了起來,一點也不誇張,真的就如此飛了起來。H感到身體輕飄飄的飛到了天花板,然後看著腳下的那一群人,那一群陌生人。

「也許是因為剛才抽進身體裡的東西。」腳下的身體抬起頭對著自己說,H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表示聽見了。


「欸!欸!」剛才那個女生有搖著他,接著他聽見大家笑了起來,再睜開眼睛時H只看見了那些通紅著臉的人們。

「阿!H喝醉了!」某個男生如此說。

「是不是剛才給他喝了太多了?」另一個女生如此說,但那口氣並不是關心,嘲笑成分居多。

「就叫你不要給他用這種東西嘛!」那男生又說,接著大家笑了起來,全部四五個人都指著H的臉看。





這是什麼?






此刻的H突然開始感到迷惑了。



這些人是誰?

我在這裡幹嘛?



隨即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這個房間,這個地方,並不是H所熟悉的家。

「我在哪裡?」他輕輕點了點剛才搖著他的女生問,那女生轉過頭看著H,一臉好笑的對著他盯著。

「你好好笑。」那女孩說。

那笑容稱不上美麗,但是對於此刻的H,那女孩似乎可以接受。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的名字不重要。你呢?」

「我叫………」H思索了起來。

那女孩大笑了起來。「你連你叫什麼名字都忘了嗎?」她說。

「我沒有忘,我只是一時之間記不起來了。」H一臉正經的回答。

那女孩又笑了出來,這次連在旁邊聊天的人都停了下來。

「沒事沒事!」那女孩邊笑邊說,旁邊的人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又自己聊了起來。


H倒吞了一口口水,想要將搖晃的腦袋穩定下來,他感到頭的上方有著無限的倒八不斷旋轉着,他越是如此想象,腦袋就越是沈重。

「那我就叫你眼鏡好了,因為你有戴眼睛。」那女孩說。

H根本沒在聽那女孩說話,只是附和似的點點頭。腦裡的倒八符號越轉越快,幾乎已經快要連成一條靜止的線了。

「你要喝水嗎?」她問。

H點點頭。

女孩到廚房倒了一大杯水,接著遞給了H。H接過後大口大口地喝完,好像這輩子沒有喝過水一樣。

「你的樣子好像從來沒喝過水。」女孩笑着說。

冰涼的水經過H的身體瞬間讓他清醒許多,他抹去嘴邊的水滴,然後又仔細看了看那女孩。

好奇特的女生。那是H在當下對於她外觀的印象。

那女孩身穿著一件紅灰色的毛衣,腳上的絲襪有著黑白色的斑點圖騰。一頭短髮,眼睛黑溜溜地看著他。

「好美。」H忍不住脫口而出,那女孩聽見的同時笑了起來。

H想起了過去存在過的那個人,他們兩人的回憶。他瞬間感覺到了孤獨,腦海里全是回憶中在那旅館與她渡過的那一禮拜。



*


「百年孤寂,這個。」她將那本翻得破破爛爛的文庫本遞給了他,「你應該看一看。」得這樣對著H說。

到最後H並沒有仔細看過這本小說,只是大概的翻了一輪。但是他對於那封面上作者的照片感到非常有興趣,那低著頭往下看的表情似乎訴說着終點即將到來,而我們身而為人卻只能傻傻的等著。他隨手翻一頁,那頁上正這樣寫著:

『屍體的火藥味無法消除,首先,他們用肥皂和刷子
給他洗刷了三遍;他們用鹽和醋來搓洗,而後用灰和
檸檬來擦拭,最後把他放進一桶鹹水中泡浸六個小時。
他們是那麼用力搓揉,以致把他身上的刺青都搓得褪掉
了。大家在望中想出一個辦法,打算在他身上塗抹
辣椒和茴香以及桂樹葉子,並用溫水煮上一整天,可是
他已經開始腐爛,他們必須趕緊埋葬他。他們將他封進
一具特製的棺材中,棺材裡邊用鐵片補強,用鋼釘好
,即使這樣,當葬儀行列經過街上時,仍然聞得到那股
彈藥氣味。

他依舊可以感覺到那股慌忙與混亂的氣氛,一群人手忙腳亂的在處理一具屍體。有趣的是,當下H所想到的屍體,卻是身旁自己愛到無法離開的女孩。

「他叫馬奎斯,他很酷噢!」那女孩這樣說著,然後她沈默了幾秒看著H,黑色的眼睛轉阿轉的。H將嘴湊上,那一禮拜他們幾乎沒有離開旅館。



當天晚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在回想起過去之後,H又變回了那個原來沈默的自己。那女孩雖然有試著與他攀談,但是H怎麼樣也無法對她感到興趣。H在隔天睡醒的時候早已不記得那女孩的模樣,腦海裡只剩下沈重的宿醉感。宿醉的隔天他什麼也沒做,就這麼躺在了床上一整天。他回想起了在派對上的女孩,自己先前的女朋友,那段抽離身體的靈魂,還有那些對著自己大笑的陌生人群。他撐著頭半瞇著眼,好似那一瞬間就要脫離這個世界。我還有神麼留戀的呢?H如此問着自己。我在這世界上還需要什麼?

而誰又需要我?

馬奎斯若有所思地低頭往下看,照片裡的黑色襯衫讓他顯得有些狼狽。




*

「H,可以請你幫一個忙嗎?」她對著H說。

H抬起頭嚇了一跳,那是那個壞掉的女同事。「可….以阿。」H一時反應不過來的說。

那女同事面無表情的將一份文件遞給了H,然後點了點其中一個欄位。「可不可以在這裡幫我簽名。」

那語氣連疑問都感覺不到,只是很平鋪直述的說出口。H一臉疑惑的看了看表格,上面寫著離職通知信。

「他們說要給業務部的人簽過一遍。」她說,H看了看表格上,的確除了他以外,其餘業務部的同事都簽名過了。

「你要辭職了嗎?」H問。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阿….沒什麼,只是好奇而已。」H吱吱嗚嗚的回答。

女孩沒有接話,只是眼睛漠視的看著前方。H尷尬的紅著臉,接著快速的在表格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多謝。」女同事快速的抽走了H手上的表格,然後頭也不轉的走往辦公室的盡頭。H看著那背影,突然想起了那本文庫本的封面,頓時間他似乎可以理解到那女孩離開的原因,還有所有孤單的總和。

H進入了自我的幻想裡,那百年孤寂的世界當中。鼻頭輕輕的聞到了被火藥燒焦的屍體臭味,還有肥皂混合著海鹽與梅醋的味道。H就身在那群人當中,慌忙,無助,試圖掩蓋着什麼。

粗糙的大木桌上躺著的是那壞掉的女孩,焦黑的身體上還有著剛剛H簽名過的表格。H想起了第一次做愛完的早晨,那種只有沈默的恍惚感。接著點連成了線,線又連成了面。面的裡頭是一個畫面,而那畫面當中有著自己每每散步的那條街道。他的家並不在附近,說穿了H的家離得很遠,但那是他在這個都市最常去的巷弄,他記得那裡的一景一物。也許他仍在等待,等待着某件事情的發生,等待完美的邂遘,一個無法抗拒的命運。

於是他總是在流浪,期待着,害怕着與別人接近。表面上的偽裝已經近乎完美,但是深夜裡,壓抑的身體卻不斷湧現這世間所有虛幻與孤寂。H深愛著那與自己度過一周的女孩,但他卻知道,那女孩身上所散發的氛圍並不是愛情的氣味,而是死亡的氣息。頓時間胸口悶的極難受,好像就要窒息的感覺。




*

「百年孤寂。」我記得那時H是這樣結束了這個的故事,我坐在原地沈默了幾秒,試圖思考着剛才H所說的那故事的意義。天空已經變成了清澈的藍,大樹的陰影將我倆遮住。H跟我告別,然後獨自消失在河堤道的尾端。我看著那背影思考着,然後又聯想起了剛才故事中那壞掉的女孩。我似乎突然理解到了所謂的虛幻與孤寂,然後我們出生,死亡,還有更多的循環不斷的在看不見的地方迴轉着那無限的倒八。我想到了遊樂園的老舊的旋轉木馬,還有生鏽的摩天輪座椅。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們的一生到底在追求着什麼?

也許一切都沒有那麼多的意義,這樣龐大的道理並不是能用簡單的論述來解釋的。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繞道了距離家裡不遠的書店,站在那書架的前面翻找着那百年的孤寂。不久之後我終於在一個小小的角落看見了那本書,靜靜的躺在上面寫著特價區的厚紙箱裡頭。我只是看著,然後在手上把玩著那破破爛爛的書本。

我想H終究還是沒有讀過那本書,再往後的幾年也應該不會這麼做。突然間我似乎可以理解了什麼,尋找着那虛幻孤獨感的謊言。到頭來仍在呼吸的我們都只能緊緊握住自己手上還剩下的東西,在這已經中毒的世界裡,那是我們唯一的血清,唯一的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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