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故事
清晨的山裡有著一種奇妙的空氣感,好像瞬間將整個世界抽離到了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除了你,我,誰也不在這裡。只有山與空氣,還有一整片綠油油的樹林。
我在哪裡?
我轉過頭看往山林的方向,只有白色的霧在眼前變成一片一片的幾何圖形。
*
從地底下串出的一股熱氣將Y從睡夢中吵醒,他強烈的感覺到一種溫暖但是煩躁的針,不斷的從他脊椎部份刺弄著他。於是他將自己的棉被掀開,手往了自己的背後摸了摸。一個小小的突起物確確實實的在他的背後,一個很像腫瘤的東西。
該不會長了怪東西了吧?Y自己這麼想。
但隨即而來的並不是恐慌,而是一種想要逃避現實的心態。
「A!你過來幫我看看!」Y在床上這麼喊著。
「怎麼了?」房間外一名女子的聲音傳來。
「我的背上好像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Y說。
「什麼奇怪的東西?」
「你過來幫我看看就對了!」
沒過多久A走進了房門,她身上正穿著圍裙,應該是正在準備早餐。不,Y側眼喵到了時鐘,現在已經是中午過後了。
「哪裡?」A不耐煩的說。
「這裡,你幫我看看,是不是長了腫瘤?」Y將上衣掀開指了那異物的位置。
「我的媽阿!」A吃驚的叫了出來。
「怎麼?!別嚇我!」
「這東西好噁心!!」A又說,她的語氣誇張,好像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情。接著她拿出了手機,對著那怪物照了張相。
「你自己看,那是什麼東西?!好噁心!」A將手機拿到Y的面前。
那並不是什麼怪物,只不過在背上多了一塊突起物。Y仔細看了看那張照片上的東西,在他的背上,就像是長了一座小山。
「你太誇張!!我還以為我的背上長了什麼!」Y說。
「Y,那本來就很噁心!你的背上長了一個怪東西!快點把衣服穿ㄧ穿,我帶你去看醫生!」A緊張的說。
Y並沒有反抗的意思,反正A這個人本來就是這樣。她總是擔心太多,不懂得享受生活。Y跟她在一起了五年,從大學時代兩人就在一起到了現在。老實說,A從來沒有改變過,反而年紀越大,似乎這種碎碎念的個性變得更加嚴重了。
「會痛嗎?」A在計程車上問著Y。
「不會,沒什麼感覺。」Y回答。
A伸出手到Y的衣服裡頭按了按那個腫瘤。「這樣呢?」她說。
Y搖搖頭。
「到底是什麼原因你會突然長了這樣的怪東西在身上??!一定是你最近的作息太不正常了。」
「作息不正常身體會長腫瘤嗎?」Y好奇的問。
「當然會!」
「所以有可能我正在進化囉?」Y說。
「蛤?」A不耐煩的回答,連計程車司機都從後視鏡偷喵了喵Y。
「有可能阿!長頸鹿不是也是突變的一種嗎?」
「Y,你又來了!我不想聽你的奇怪理論。」A生氣的說。
「搞不好現在這麼多的癌症就是人類正在進化的象徵,搞不好我們不去反抗他,人類會變得更先進。」Y又說。
「不反抗他你就死了拉!」A用力的狠狠地拍了一下Y的後腦勺,連前面開車的司機都笑了出來。
我正在進化,以一種我的方式。Y在心裡想著,但這句話並沒有說出來。
*
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只差一點,A就快要撐不住了。她感到所有的壞事情接踵而來,只差一點,真的只差一點點。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有不斷發出的耳鳴在腦海中不斷迴旋。
我好累。A在心裡對這自己這麼說。
但沒有人回應她,除了熟睡的Y外,房間裡沒有半個人。
A想起了小時候的某一段時光,那是她與爺爺共度的美好日子。A的爺爺過世的很早,加上A很晚生,所以她的爺爺對A是加倍疼愛。
爺爺總是在上學的時候偷偷塞零用錢給A,連媽媽不准她喝的飲料爺爺也會買給她。
爺爺的工作是開計程車,所以每天下課,A都會跟爺爺一起在城市裡兜風。她還記得那個沒辦法搖到底的手搖窗戶,還有車上那種奇妙的濕氣味。但A不在意,她只知道那是她唯一的避風港,爺爺的計程車。
卡機卡機,那是那窗戶所發出的聲音。
爺爺過世的時候A並沒有哭,反而冷靜的讓人感到害怕。那時的她並不覺得爺爺死了,那時後的她只覺得爺爺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爺爺去的地方A不能去,因為那是年紀大的人才能去的遊樂園。」A的媽媽這麼跟她說的。
那天晚上A做了個夢,夢裡的A看見了爺爺,而爺爺就在距離很遠的彼岸對著自己揮手。夢裡,天空滿是霧氣,A所處的岸邊有著真實濕潤的泥沙。
「爺爺!爺爺!」
她不斷的大叫,叫喊著爺爺的名字,但是那影子只是不斷的對自己揮手,不斷的揮手。他身旁的計程車在一邊靜靜停靠著,風裡傳來那手搖窗的悲鳴。
「爺爺!爺爺!」
爺爺依然沒有聽見似的揮著手,在那個遠處,彼端,一個連科技也無法到達的距離。
夢醒的時候A的臉龐上有著乾枯的淚痕,心裡並沒有感到悲傷,反而有一種莫名的空虛感。那個時候A才十歲,十歲的她第一次理解到什麼是失去。
*
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件上衣,上衣之下,全是看不見的傷痕。A駝著背把房間的電燈關上,黑夜裡,只有衣櫥上的怪物瞪大眼看著她。
啪咚啪咚!那聲音悄悄的拉開第一個抽屜。
「你糟了!」怪物如此說,接著它移動了動,把毛茸茸的尾巴甩了過身。
A驚恐的看著那像山一般的隆起物,腦袋一片空白。
「你糟了!」那怪物又這麼說,然後用拖著身體方式拉著笨重的肢體。
「我要將你殺了,因為你殺了我。」毫無邏輯的對白,這對白連恐怖都稱不上。
A無法出聲,右側的心臟浮了起來,好像海盜船往下衝時的感覺一樣。
「你有沒有聽見!我跟你說話你有沒有聽見!」那怪物說,尾巴上的絨毛變了圖案,現在的圖案像是一條黑白相間的百步蛇。
怪物的前端移向一旁熟睡的Y,那尾端的百步蛇流暢的擺動了一次。
那怪物並沒有眼珠,全身只有被長長絨毛覆蓋的身體。A的心臟一跳一跳的想從身體的左邊撞出,她的眼珠變得更大,身體發出危險的聲音。
怪物持續移動,尾端絨毛的百步蛇對著A露出詭異的微笑。她又退了幾步,瞪大的眼無法停止放大的瞳孔。
瞳孔內的黑變成了一整片得白霧,在那白霧裡,A在看見了過去一直纏著自己的幻影。那是連Y都不知道自己的祕密,一個雖然屬於兩人的祕密,但只有A知道,A一個人知道。
啪咚啪咚!那聲音悄悄的拉開覆蓋在Y身上的棉被。接著它從茸毛中伸出了一隻手,A一看,那是一隻充滿皺紋小孩的手。那手伸出食指指著自己,然後發出生鏽齒輪的摩擦聲。
「我要殺了你。」那怪物語氣冷酷的說。
A害怕的往後退了幾步,但是後面已經沒有退路了。
「Y!」A驚恐的叫了出來,但是熟睡的Y並沒有醒來,那棉被隆起的突起物依然隨著呼吸,規律的上下移動。
「Y!!」A又叫了一次,這是的聲音更加的高。她感覺自己的聲音好像被截斷,不管怎麼樣都無法突破現在的音量。
「你是誰!!!」A害怕的對著怪物吼著,怪物的手指依然指著她,但什麼話也沒有說。
「求求你!放過我!我再也不敢了!」
*
「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那個女孩對著A如此求饒。
「是不是你跟老師打的小報告?!你知不知道我是誰!!」A對著那女孩吼著。她抓住那女孩的制服衣領,然後一拳狠狠地往她的臉上打下去。
那女孩哭了出來,接著是滿是鮮血的鼻子。鮮血沾滿A的右手,那時後的A也嚇到了。但在驚嚇之後卻是一種湧出的生命,腎上腺素灌滿了整個血液。我是強大的,我正在摧毀某一個生命。那時的A心裡不斷浮現出這句話,接著身體好像被放開了一般不斷的揮拳。
「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那女孩用著混著血的話語說著。
一下又一下的往那女孩的臉上打去,那時的A有著接近常態的瘋狂。
她並不確定那個時候的自己是誰,但是在那瞬間,A卻非常清楚,那拳頭並不是砸往那女孩的臉上的。
*
「求求你!放過我!我再也不敢了!」
怪物沒有回應,尾巴上的百步蛇也沒有說話。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纏著我!!」A哭叫了出來,但那聲音好像在水裡,只有自己才能聽的見。
怪物沒有因此憐憫著A的眼淚,身體持續趨近睡著Y的大床。它的身體開始變得越來越大,身上的毛開始越變越長,怪物的手漸漸被絨毛蓋住,一直只剩下前端乳白色的指甲。A大叫了出來,但是叫的越大聲,聲音卻越漸越小。腹部的肌肉縮緊,全身上下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她想往後退,但是無路可逃。想離開這個房間,卻一點力量也沒有。她被困在這裡,這個房間,這個城市,這個世界,這個祕密所帶來的罪惡感。那個祕密,那個只有A知道的祕密正在吞蝕著自己,自己的生活,一切,還有自己所愛的人。
於是A又想起了爺爺的死,那個充滿霧氣的山頭,那個不斷揮動的殘影,那個被欺騙的謊言,還有那台有著奇妙味道的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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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A?」Y問著。
她回過頭,一切又回到一開始,那山那霧還有那正在前往醫院的計程車。聲音逐步回復,手搖窗與那怪物的聲響漸漸遠去。
「怎麼了嗎?」Y擔心的問。
A回過神眼前出現的是熟悉的臉孔,那臉孔擔心的看著自己。A默默的盯著Y,那表情慌張看著我的是Y。心中開始猶豫,一股衝動想將那祕密告訴他。
「A?你怎麼了?」Y又問。
A看著Y擔心的臉,接著她想起了那個從自己肚子裡出現的怪物,那個自己所創造卻親手將他殺死的祕密怪物。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一股反胃的感覺。
「你的臉色很難看,A。」Y說。
「到底什麼事情?」Y不斷追問。
她將眼經閉上,她又看見了那滿霧的山頭,那山頭上的爺爺與自己揮手,爺爺的身旁還有著那怪物。怪物的毛髮一片一片的脫落,皺紋的手漸漸恢復年輕。
A看著那畫面,她知道那並不是什麼怪物,那怪物是自己無法拋棄的祕密,一個被自己拋棄的嬰兒。嬰兒在山頭上大哭了起來,他的聲音充滿著整個空氣,有如一個山的故事,一個庸俗的結局。
幻影中的A滿是淚水,模糊的眼經看不見前方。她看著自己的腳底,那些泥沙不斷沾染著自己膚色的腳。嬰兒的哭聲繼續,而死去的爺爺將那嬰兒抱了起來。濃霧漸漸散去,而那兩個身影緩慢的消失在山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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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你到底怎麼了?」
A將自己的衝動吞了下去,她看著那男人的臉,他的背上正有著另一個山的故事。而我們都將背負著自己心中的山峰活下去,生活就是不斷的承受與忍耐?
「你那後背的腫瘤還會痛嗎?」A問。
「別管這個了!你作了惡夢了嗎?」那無辜的男人用著從沒看過的純潔看著自己,她被那善良的愚蠢所融化,但心中的高牆卻又同時築的更高。是否要告訴他這個祕密?是否要承認自己所犯下的錯誤?
A欲言又止,而Y卻又不斷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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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們真的都在進化,朝著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惡劣前進著。
A將計程車的窗戶搖開,視線飄向那繁忙的街道。這裡的人不認識彼此,他們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樹洞中的祕密被塞的滿滿的,而不久的將來,我們將會發明出更大的樹洞。
「如果你有什麼祕密瞞著我我都不會在意。」Y說。
A欲言又止。
「我們會一起活下去,只要你相信我。」Y握緊A的手,就如同死去的爺爺一般握著。
所有人都在進化,唯有身旁的男人停留在原點。
「我再問最後一次,真的沒事嗎?」
A陷入一陣短暫的沈思,接著她露出假面的笑容,「我沒事,沒什麼。」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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