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5日

怪物


怪物



眼睛張開的時候還依然有些錯愕,對於周遭陌生的環境一時之間還沒有辦法適應。我伸手向周圍尋找我的眼鏡,但是不知道為何的,就是找不著。

眼睛的視線模糊,耳朵裡頭好像依然還在夢裡徘徊。我聽見了一個聲音,那是將腦海裡畫面切斷的現實。

「F!F!?醒一醒。」某個女孩的聲音從我耳邊進入,我的眼前模糊,讓我頓時有些慌張。

「F!?F!?醒一醒!」那女孩又這麼叫了一遍,那陌生的聲音並不是我認識女孩的聲音,我用力的瞇著眼睛想要確認自己身處的地方,但那四周,全是我所不認識的環境。我伸手摸了摸周圍,依然找不著我的眼鏡。


我在一個房間,躺在一張床上。床在房間的最底部,床的右側牆壁掛著一張黑白色的海報。某個人,某個女人躺在我身邊,不,應該說她將身體壓在我的身上,然後她叫著我的名字,而我的名字是F。

頓時間恐慌症開始發作,腦海裡不斷浮現此刻最糟糕的情況,我的全身發抖,一動也不能動。

那個女人是誰?我為什麼在這個地方?

我用力的將身體移動,但似乎因為某種原因而無法舉起雙手。我的手臂感到強烈的酸痛,全身上下就好像前夜劇烈運動過後的抽筋。此刻的我依然還在找尋著我的眼鏡,我的眼鏡?我的眼鏡在哪裡?

「F?你醒一醒,你醒了嗎?你聽我說,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太久,因為‧‧‧‧」

「喂!你要在裡頭待多久!!」某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阿!好!我馬上就出去了!」那女人敷衍的應答,但卻依然沒有要從我身上離開的意思。

我依稀的聽見外頭聲音叫喊那女人的名字,但我並不是很清楚,某個以Y開頭的名字。

「你是誰?」我終於開口,聲音因為害怕,小的跟螞蟻一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女人開始大笑,甚至將笑出來的眼淚全都抹到了我胸口的上衣。她不停的大笑,好像我說出了什麼好笑的話一樣。

「我是誰!?哈哈哈哈,F!你真是笑死我了!」那女人持續的笑著,我不知所措,但什麼辦法也沒有。

身上所穿的衣服是自己一個禮拜前所穿的衣服,包含腳上的襪子也有著模糊的記憶。一個禮拜?不,有那麼久嗎?還是三天前?昨天的我穿著什麼樣的衣服?是身上的這一套嗎?

我的腦袋混亂,無法思考。思緒不斷的質問著自己,但卻只是陷入更深的疑惑當中。

「F,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找一下媽媽,馬上就會回來陪你。」那個女人,那個某個以Y開頭名字的女人往我的臉頰親了一下,接著她從我身上跳了起來。

她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只留下剛才抹在我胸口潮濕的感覺。我聽見那木門闔上的巨響,蹦!的一聲,我的身體也同時顫動了一下。腦海裡突然想起一個聲音,那被恐懼驅使的我此時此刻只能想到這兩個字。



「逃跑。」



腦海裡那頭似人似馬的生物對著我說,牠的身體是閃亮的純白,背上的毛髮是接近太陽的橘黃色。牠有著馬的外形,但卻在身體卻是人類皮膚的模樣。我伸手摸向那強壯的頸部,一種人類毛孔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逃跑。」



那生物又對我說了一次,這次牠用了低沉又厚實的腔調說著。





一個禮拜之前我參加了舅媽的喪禮,今年是一個難熬的一年,先是我的叔父,現在是我的舅媽。

「願你得到安祥。」我跟隨著所有親戚在舅媽的棺木前說著,所有的人都在流淚,只有我一個人維持冷靜。

某個身穿黑色喪服的老人在舅媽的遺體前失控,她雙腳無力,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我的好媳婦。」她說,接著身旁的人像是連鎖效應一樣的以她為圓心繞去。那就像是一種現象,一種數學,一種方程式。

我無法感覺任何悲傷,心中除了麻木外只剩下憤怒。憤怒?為何是憤怒?為何對一個與自己根本稱不上親近的死亡感到憤怒呢?

放在口袋當中的手握緊著拳頭,我對於我自己,感到迷網。




「逃跑。」



那似人似馬的生物說。





我轉過身去,走離喪禮的現場。我只想離開那裡,逃離那個只剩下悲傷的地方。


我想我已經到達了一個年齡,一個身邊的事物漸漸離自己遠去的年齡。阿,回想十年前,十年前的我還是個十八歲的小鬼頭。

十八歲的我根本就無法想像此刻得自己,我並沒有特別的叛逆,也沒有做出什麼後悔一生的舉動,我只是自大的讓人感到悲傷,我只是認為宇宙是圍繞著我運轉的。

而到了現在,二十八歲的我,感到沮喪,感到對於自我人生的無力,在這個地方,這個讓人厭惡的傷心地。

「也許當時如果真當叛逆就好了。」那怪物說。

「是嗎?」我說。

「有總比沒有好,如果前提是結果都一樣的話。」那怪獸笑了笑。

我思考了一下,想想似乎牠說的一點也沒錯。


「逃跑,你必須逃跑。」那怪物又說。

「能逃去那裡?我無處可逃。」我在走離喪禮的現場在心中對著那生物說著,我盡量壓低音量,不想讓任何從我身邊經過的人們聽見。

那生物舉起前肢的馬蹄,然後指往裝著舅媽的棺木。

那是一個好的棺木,我想某個人為了那木頭上了油。現在它閃閃發亮的裝著死去的人,就如同古老傳說的木船,在通往死者之地的冥河上行駛著。那稱不上是悲傷,絕不是悲傷,只能算是一個紀元的結束,一個只屬於你的紀元。


「!我回來了!你有沒有想念我?!」那個女人又回到我的身邊,耳中的聲音延遲,此時我才聽見那女人關上木門的聲音。

「F,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太久,我們必須保持移動。媽媽說我們只能待到午夜,但在午夜之後我們就得逃跑。」那女人說,那個名字以Y為開頭的女人說。她的聲音在我耳中變得奇怪,然後像是被裁切一樣的斷斷續續。

「媽媽說她會幫助我們,但是我們得付給她一些錢。F,你有錢吧?我知道你有。」

「我從你皮夾裡頭把錢給了媽媽,F,我們必須離開,就在午夜之前..﹒」

女人的聲音瞬間變的緩慢,隨著無動彈的身體變成一個個的巨型文字浮在空中。接著她模糊的臉變成了綠色,而頭髮憑空飄了起來。

我想我吸了毒,至少這是唯一能夠解釋一切的原因。

「媽媽是個好人,她一直都很照顧我們。她讓你在這裡待了一個禮拜,還保護你不被丟掉。F,你整整睡了一個禮拜,你差一點被當成死人丟掉。」那女人說。

「一個禮拜?」

喪禮是舉辦於一個禮拜前。

「對阿,F。你睡了一個禮拜,整整一個禮拜。」女人說。「你什麼都沒吃,一整個禮拜全都在睡覺。媽媽以為你死了,還叫我把你放到後巷的垃圾桶裡。但我沒有,我知道你不會把我一個人丟下不管。」

「這一個禮拜我都在睡覺嗎?」我問。

「是阿,你連醒都沒有醒來過,連作夢說話也沒有。就像個死人,F,你那時候的模樣連我都快要相信你已經死了。」

我口乾舌燥,頭腦混亂。

「有水嗎?」我虛弱的問。

那女人馬上跳了起來,蹦蹦跳跳的跑到房間的另一頭拿了水來。接著她將我扶起,然後拿著保特瓶像是母親哺乳一樣的餵食著我。水份進入身體,我貪婪的要求更多,一時之間身體無法負荷,大部分的液體全都被我咳了出來。

「F!!!別喝那麼急!」那女人一邊拍著我的背說。

我揮揮手表示我沒事,接著我又喝下了兩整罐的礦泉水。


「你的名字是?」我擦著嘴問。

「哎呀,F,你該不會忘了我是誰了吧?我是洋阿,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洋?我仔細想了想,的確是以Y開頭的名字。

「洋,你有看見我的眼鏡嗎?我需要我的眼鏡。」我說。

「眼鏡?我從來不知道F你有近視,你來的時候並沒有戴眼鏡喔。」洋這麼說。

「你一定是搞錯了,現在的我看不見任何東西,我連我是誰我都很懷疑。」我有些著急的說。

「F,你是F阿,你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诶?

我記得我沒有女朋友,至少印象中是這麼一回事。如此想想,我也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叫做F,也許她把我與別人認錯了。



我參加了喪禮,然後我走了出去‧‧‧‧‧‧‧‧‧‧‧‧‧‧‧









「洋,我們一個禮拜前是怎麼碰面的?」我問。

「你來店裡找我,但看起來已經喝的差不多了。你的頭上在流血,所以我把你帶到了樓上包紮。媽媽說你不准睡在這裡,你的血會把床單染髒。但我說我會負責清洗,然後幫你身體洗乾淨。」

但我身上的衣服並沒有換掉。

「所以我和你一起洗了個澡,然後你又帶著我到店裡喝了更多的酒。我說我得先去陪客人,所以就暫時把你丟在包廂裡頭離開。不過我才離開一個小時,回來的時候你就已經睡著了。」洋說。

「在那一個小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我問。

洋想了想。「媽媽說你吸了毒,但你總是吸毒。還說你喝了很多酒,然後大吼大叫的。說什麼死亡,說什麼冥河,還說什麼似人似馬的怪獸。」洋說。

牠的身體是閃亮的純白,背上的毛髮是接近太陽的橘黃。

「你跳到了桌上跳舞,然後又把酒瓶打破。F,媽媽很生氣,她說再也不讓你來店裡了。」洋說。

「關於那個怪獸,我還說了什麼嗎?」我又問。

「我不知道,F,你說了很多很奇怪的話,但你總是在說一些很奇怪的話。」洋說。

「洋,拜託,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握住了洋的手。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對不起,F,我真的不記得了。」洋語氣抱歉的說。

沒關係,沒關係,這一切都沒關係。我能夠想的起來,我能夠依靠自己把這件事情搞清楚。我可以,我有這個能力。





我離開了喪禮。

「你離開了喪禮。」怪物附和著。




我離開了喪禮,然後我搭上了計程車到了市區。離開喪禮是早上,所以很多酒店都還沒有營業。我還記得我想要去某個地方,某個酒店,但是因為是早上而作罷。那是哪裡?那酒店的名字是什麼?








「真實。」怪物說。

「真實?」我問。

「恩,真實。」那怪物又說。

「對阿,就是真實。」我恍然大悟。








我想要去那家名為『真實』的酒店,但是時間實在太早了。我還記得很清楚,因為那間酒店的名字很有趣,有趣到讓人不得不記住。然後我在中山北路的周遭閒晃,然後‧‧‧‧‧






「然後?」怪物問。

然後呢?










「F?」洋語氣疑惑的問。

我回過神來。

「我的眼鏡呢?我必須找到我的眼鏡。」

「F,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眼鏡,我從不知道你有近視。」洋有些不耐煩的說,這是她第一次口氣不耐煩。

「那先不管這個,這裡是【真實】嗎?」我問。

「是阿,這裡是【真實】。F,你忘記了嗎?你現在就在【真實】裡阿。」洋說。

我在【真實】裡,我人就在【真實】裡頭。也就是說,我最終還是到達了【真實】這間酒店,然後我被洋帶進了包廂,然後我睡了一個禮拜。








等等?

所以說,我從喪禮離開,然後到達了【真實】。

現在只差從喪禮到酒店這段時間,這段時間我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我問了問那似人似馬的怪獸。

「你做了‧‧‧‧‧‧‧」牠仰起頭思考著,一陣風吹過,我聞到了牠毛髮特有的香味,一種被太陽曬的暖烘烘的香味,就像棉被一樣的味道。








「你在中山北路閒晃。」牠說。

「我在中山北路閒晃。」









因為來的太早,所以我開始在中山北路閒晃著,我想起了那時我在思考的東西,一個問題,一個有關死亡的問題。









「一個有關死亡的問題?」怪獸問。

「有關死亡‧‧‧‧‧或是有關‧‧‧‧‧眼鏡?」我說。

「眼鏡?」怪獸一臉不解。

「對,眼鏡!一個有關【死亡】和【眼鏡】的問題。」我說。









我看不見,我無法逃跑。雙腳發軟,身體連動也不能動。我傷害我自己,但卻感受不到痛楚。我無法逃離,逃離那種悲傷,那種無可避免的死亡。不敢承認自己身處於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世界,一個名為【真實】的世界。



「原來如此。」那怪獸說。

「原來如此?我什麼都沒搞懂。」我有些生氣的回答。

那怪獸指了指我頭上的繃帶,「至少知道那幾個洞是從哪裡來的了」




剝奪,剝削,剝掠,停留在真實裡頭的是什麼?

搶奪,搶劫,強求,到最後緊緊握住的只剩下不值錢的驕傲。

我的手心正在冒汗,我的額頭正在發出微微的陣痛,我無法思考,無法在這樣的地方轉動我的腦袋。







「F?」洋在一旁擔心的看著我。

「洋。」

「F?」

「洋。」

天空烏雲密佈,遠處正打著沒有聲響的悶雷。閃電從雲端射出,發亮,消失,發亮,消失。接著一陣狂風吹打著站在草原上的牠與我,我站在牠的後頭,貪婪的呼吸著那從鬃毛散發出的太陽味道。

「下一秒,就是結束。」牠說。

「然後呢?」我問。

牠笑了笑。「然後我們再也不回頭。」

我想起了某本我曾讀過的小說,那本由無名式所撰寫的故事,在這一刻,這混亂的一刻腦中響起最後的篇章。

「我們必須逃離這裡。」我對著洋說。

洋點點頭,好像這句話她早就說過了一樣。

一股力氣,我又回復了力量。接著我站了起來,就像是嬰兒的一次站立那樣的小心翼翼。

「小心,別跌倒。」洋在一旁扶著我說。

我點點頭,然後用著麻痺的左腳跨出一步。

我不想要憤怒,我不想要感到無力,我很努力,很努力的苦撐著。在這裡,這個名為【真實】的酒吧裡頭,我感到所有的過去與未來都正在加速離我遠去。現在的我只剩下這衰老的身體,還有那個我連是不是我女友都不知道的洋。

「F,小心階梯。」洋對著我說。

我們一步一步的從【真實】的後門離開,外頭下著雨,一陣一陣的狂風暴雨。洋說有個颱風就要來了,就在明天,但並不會造成任何威脅。

「雨好大。」洋這麼說,臉上吹得滿是雨滴。

我抬起頭看向天上,看著雲朵以時速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移動著,被雲朵遮住的天空並沒星星,連一點發亮的地方也沒有。雨正像是水壩洩洪一般的下著,我想起了舅媽的喪禮,還有那些不斷哭泣的老人。

「要去哪裡?」洋這麼問,接著她看著我,用著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那一瞬間我看見了那似人似馬的怪獸,牠在草原上,背打的老直。我向遠處的牠揮了揮手,牠跑向我的身邊,然後讓我騎在牠的背上。

「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親吻著洋的額頭如此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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