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2日

漩渦


漩渦

我還記得小時候住的地方算是個非常鄉下的地區,通往都市的公車每天只有三輛,整個村落裡頭只有一家便利商店。鎮理主要是以生產茶葉為主,幾乎所有認識的鄰居家中全都是茶農。我住的房子是古時候的那種四合院,除了我們一家子外,還住了我父親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還有我的爺爺。

爺爺是外省人,當年隨著國民黨一起從大陸逃到了台灣。他總是用著混合著山東腔和台語的口音對我說著當年日本人在南京屠殺的景像。雖然現在回顧起來感到爺爺對一個小朋友說著這麼恐怖的事情有些不妥當,但當時的我與妹妹總是興致勃勃的聽著爺爺說的故事。


我家後頭就是山,我和妹妹常常下了課之後就跑到後山的樹林間遊玩。樹林很大,很多從都市來登山的旅客常常因此迷路其中。不過雖然是山,但是能以人腳走的地方卻不多,加上茶田隨處可見,所以就算迷路,都還是能找到人問出下山的路。

迷路對我與我的妹妹根本就從沒有發生過,不知為什麼的,我與她總是能在翻山越嶺之後依然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就算你將我們倆蒙住眼睛,我們也能循序漸進的找到出口。我想這就是所謂對一個地方或是物件熟悉後所產生的感情,既使非常細微的改變,都能在改變之前甚至之中察覺到即刻的不同。換句話說,那是一種無法說明的內在力量,或應該說,那是人類與自然間,甚至人與人之間無法抹滅的牽絆。

牽絆。

我無法說明這兩個字對於我本身含有著多大的意義。

那是像細長河流一般延綿在我的身體裡頭,與這個村莊,這座後山,還有每一塊四合院中的磚瓦,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身體一部分。那是我最舒服的區域,最無法脫離的地方。

只要是活生生的人,那就無法逃離這種連結,因為有了這些連結,而才有著今日的我們。而我們又到了新的地方,而又與世界令一角產生了新的連結,如此這般,人就有如蜘蛛吐絲一般,綿延出一條稱為人生的巨網。

再把時間拉得更遠,把言語換算成三維的空間。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的我們,沒有現在的我們,也就沒有所謂的未來。任何一點改變,我,你,所有的一切都將變的不同。

如果真要說說這個鎮上有什麼特色,那就不能不提到那奇怪的龍捲風了。

因為我們所住的地方算是山與山之間的小區塊,雖說是小區塊,卻因為人為的開發,而形成了一大片的平坦地域。

古時候的人,為了將此地與都市連結,而將一小部份的山挖開,讓河流流經山區而開發了渠道。除了龐大的雨量與悶熱的天氣外,再來就是三步五時不斷出現的龍捲風。那龍捲風常常在夏季的時候出現,風道強勁,有時還會在平坦的空地上挖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螺旋狀淺洞。村莊老一輩的人說那是地底的鬼神要出現在人間的預兆。所以每當那漩渦出現,村裡的小孩都不被准許出外遊玩。

當然,我與我的妹妹就跟所有鎮上的小孩子一樣,對於那總是憑空出現的漩渦,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只要一到夏季,龍捲風出現的時節,我與我的妹妹就會拉一張大板凳靠在窗口看著那奇妙的風不斷將泥沙吹捲成漩渦的形狀。我與妹妹總是張大眼睛的看著那風,然後興致勃勃的不斷用眼球跟隨著風的方向。

"Q!你看你看,那個漩渦捲的好大!"我的妹妹說,Q是我的名字。

"你看,那個漩渦幾乎都變成了土黃色!"我對著我的妹妹說。

那漩渦轉動的方向有如不斷重複的深圓形,不停又不停的持續往地底深處鑽去。而漩渦尾巴的部分會夾帶著大量的泥沙,在空氣當中甩出一條長長的弧線。那就有如一個個用泥土吹出的數字6,在空盪的平原上一個個虛無的展開,消失。鬼神從沒有出現過,唯有那奇妙的數字6在空氣中不斷旋轉。

不斷重複的符號6是個奇妙的現象。對於一般人來說,那神奇的力學作用,不斷旋轉的無限,就好像真如鬼神一般,讓這些住在鄉鎮裡頭的農民默默的敬畏著。而一般想到所謂的無限,似乎就代表著某種不斷循環重複的行為或舉動。但那無限所帶領我們的是好還是壞?而或者問題是,那旋轉的漩渦所賦予我們本身的力量又是什麼?

是否我們都像是個數字6一般,從起點進入了那迴旋之後就再也逃脫不出來?如同人生?如同不斷出現的問題?



"人遇到了困境有分成兩種,一種是6一種是9。"A坐在大學社團裡頭的休息室與我閒聊。他是個理想家,不,應該說是個對於自己生活有一套理論並且嚴格執行的人。

我還記得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是大學社團的迎新會,因為是俄國文學社,所以每個人都是一副自己是杜斯托也夫斯基轉世的悲苦樣。明明就是個生活並不困苦,家裡環境小康的大學生,但卻個個眉頭深鎖,自許為中低下階層的一份子。坦白說,那時的我也是這個死樣子。

"所謂的6和9造就了每個人截然不同的人生,很可惜的是,大多數的人都是屬於前者卻不自知。"A又說。

這種奇怪的話題只有A會主動聊起,一般社團的前輩或是朋友,都是在教室裡頭做著自己的事情。看漫畫的看漫畫,看電視的看電視,討論電影的討論電影。說來好笑,會談到有關俄國文學的機會少之又少。

那時的A突然站了起來,接著他到了黑板旁拿起粉筆,在根本沒人理會他的情況下,就這麼寫了兩個大大個6與9。"懂嗎,Q?你有看懂嗎?"

我正在看著星期漫畫週刊裡頭YOUNG GUNS的連載。

"人生的分別就是6與9而已。"接著他把手上的粉筆灰往自己骯髒的打摺褲擦了擦,那時非常流行自己去訂作打摺褲。

我對於A這種奇怪的發言早已見怪不怪,而社團裡頭的所有人也都早已練就一身充耳不聞的工夫。所有的人刻意的裝作沒聽見A所說的話,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反正他說他的,不管有沒有意義,從沒有人想要去理會。而我呢?我只是默默的點點頭,喵了他一眼,然後又低下頭繼續翻著我正在閱讀的雜誌。

"Q,你有沒有聽見,這很重要!"A又這麼說,一邊還拍了拍滿是粉筆灰的黑板。

"聽見了,聽見了。"我敷衍的回答,反正全社團裡頭的人只有我還會客氣的敷衍他。

"那你了解我所說的意思嗎?"A問。

"瞭解,我了解。"我看著雜誌點著頭,這次連目光都沒有與A相交。

A那時又開始不識相的說起什麼6與9的意義,但那時後的我早已進入耳聾模式了。所以,其後他所說的東西,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與A變成朋友完全都是一個意外,不過這又要把時間拉回迎新會的當天。

迎新會那時學長們在自我介紹之後就讓新進的後輩自我交流,在前輩讓我們自由活動後,好死不死的,我遠遠就看見A用著渴望的眼神看著我。當時的我誰也不認識,於是也沒有抗拒的走向他聊天。我還記得A那時所說的第一句話,那第一句話誠實的讓我差點沒把膽子給嚇掉。

"你不覺得這很蠢?"這是A對於我,一個第一次碰面的人所說的話。

"蠢?"我一臉不能理解的說。

"對阿,很蠢。一群想要生活在一個與自己完全不相干世界裡頭的人,然後他們聚在一起,討論一些空洞的理想。"A說。

我稍稍的感到不高興,那時的我認為自己也讀過不少難懂的書籍,對於自己的辯才也相當有把握。於是我口氣稍差的對著A說"就算是空洞的理想也會有成真的可能不是嗎?重點是我們談論了,我們知道我們要往哪個方向去做。"我這麼回應了這個第一天認識的朋友。

A笑了笑。"理想這兩字的本身並沒有錯誤,而且我還認為這是身而為人最大的優勢。不過只要在前頭加上了空洞兩字,任何連結在後頭的片語都會變得毫無意義。"A說。

"所以你認為我們都只是在討論一個沒有意義的東西嗎?"我口氣稍差的說。

"對阿,恩‧‧‧‧‧‧但也不能說毫無意義,討論的確能將自我的方向釐清,不過僅此而已。"

"重要的是釐清之後所做的事情,也就是現在。"A說。

我稍微的說不出話來。

"與其討論一個早已過去的事實,倒不如想想如何將現在過得更好。舉個例子說,我們會去祭拜或是緬懷祖先,但是我們卻知道他們已經死去而無法復活了。我們都知道,仍活在死去的人的陰影下,那是"停留"在過去的情緒當中。"

"同樣道理,不管未來一百年後時光機會不會被發明出來,現在的我們就是無法回到過去,改變過去。換言之,在無形當中,人是不斷前進的生物。而這個不斷前進的概念,有一半是我們用所謂的"理想"所創造出來的。我們無法重新開始,對於未來也只能用猜測的方式判斷。所以,"現在"這兩個字是我們唯一擁有的。這是事實,鐵一般的事實。"

"緬懷過去就是每個人都會做的事情,這是人的天性,如同在自家中摸黑也能走到廁所一樣。"我說。

"是阿,但你說的是所謂的習慣,我所說的是"慣性",而不一定每一個慣性都是好的存在。"

"你現在把慣性與習慣扯在一起了。"我說。

A微笑了笑。"你才把慣性與習慣扯在一起了。"

"‧‧‧‧"我無語。

"所謂的慣性就是物體抵抗運動狀態所被改變的性質,也就是一種抵抗現象。"

"踢到了球,球就會因為踢的力量不停往前滾動直到被另一個外力停止或改變方向。也就是說,因為踢了球,球滾動,所以球往前走。"

"所以?"

"所以就跟人類一樣阿,沒有任何事情是無中生有的,所有在人生中所發生的事情,全都是由一個可能連你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事件,漸漸賦予你往某個方向的力量。可能只不過是隨手丟了一個菸蒂,或是只是出門穿了鞋子沒有穿襪子。接著你又遇見了另一個力量,而那力量又將你推向另一個方向。"

"你是說我可能因為沒有穿襪子而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當時快被A荒謬的言論搞的笑出來。

"當然阿!這就是所謂的選擇。你選擇了不穿襪子,結果可能就會導致別的事情發生。也就是"現在"的你正在為你的未來走棋。"A說。

"所以你在用一個好像很有道理的理論來說服我相信命運嗎?"我調侃的口氣。

"當然沒有。"A馬上回答。

"你所說的難道不就是在指命運這回事?"

"喔,你是指這個。那沒錯,我是在指命運這回事情。但我並沒有在說服你。"A笑了笑。

"命運代表早已注定,所以你認為我們改變不了?"我問。

"當然!改變不了不是因為無法改變未來,而是無法改變現在。而要改變未來又得從改變現在開始。"A說。

"你在說些什麼?!"

"就是說要改變當下的我們是不可能的,因為過去已經產生了,現在就是過去的結果。而要改變未來就得趁現在還未變成過去之前,所以這是我所說的無法改變現在,但改變未來要改變現在開始。"

我當時被A文字遊戲搞得很迷糊,我想,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無法表達自己的比賽,他一定是前三名。

"好吧‧‧‧‧譬如說,這個社團很蠢,但這是無法改變的。但如果不從現在改變,那十年後的學第也會在迎新會的時候說出"這社團很蠢"的話。"A解釋。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經說不贏A。除了自己已經被他的言語搞的亂七八糟外,另外卻又有一種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沒道理的感覺。當下的我既是生氣又是丟臉,但在那一刻,卻對於這個長相平凡的男子感到一絲絲的崇拜。

"既然你這麼瞧不起這個社團,那你可以幹嘛還來加入?"我說。

"我沒有瞧不起阿,我只是覺得很無聊而已。可能我用的字眼有點太強烈,蠢這個字可能對一般人來講太過火了。"

我被激的有點不耐煩。"總而言之你覺得無聊你幹嘛來加入!"我說。

A那時的表情就像說出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一樣,但那所說出來的話卻奇妙的讓人感到不知該笑還是該生氣。

"因為我喜歡托爾斯泰,而且學校規定一定要參加社團。"A這麼說的。

這是我與A的第一次相遇,而我並不是第一個,在往後的幾天,A對所有社團成員展現了他那語無倫次的工夫。

於是沒過多久,我就變成了全社團唯一跟他說話的人了。


時間過得非常的快,終於到了我們大學畢業典禮的當天。我與A在領完畢業證書後決定做最後一次的校園散步,我與他總是喜歡在校園裡頭漫步聊天。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嗎?"我問,一邊摘下了頭上的學士帽。

"阿,我記得,是在社團的迎新會。"A說。

"沒錯!你還跟我說了一堆什麼有關慣性還是命運的東西,我那時還被你虎的一愣一愣的。"我說。

A笑了出來。"對阿,哎呀!真是懷念!但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喔。"

"對我和以前的學長來說,每次你一開口我們就是進入耳聾模式。"我開玩笑的講。

"這我知道阿!但其實有一半並不是要說給你們聽的。"A說。

"不是嗎?"

A騷了騷鼻頭。"當然不是,其實說那些話的同時我也並不是很確定,所以其實有八成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笑了出來。"難怪你每次都講得語無倫次。"

A也開始大笑。"真的嗎?我自己倒是聽的懂阿。"

接下來的時光就是不斷的敘舊,我們倆聊到了過去四年的大學生活。他只有我這個朋友,而我也只有他這個要好的朋友。

"你還記得你有一次說了什麼有關6和9的事情嗎?"我問。

"喔喔!記得記得!"

"所以那也是隨便胡謅的嗎?"我問。

"那不是!那是我真心認為的。诶?你那時候不是說你也懂?"A吃驚的問。

"那是敷衍你的啦!誰叫你平常說太多廢話!"

"所以你想知道嗎?"A問。

"知道?"

"恩,有關6和9的事情。"

我想一想,於是點點頭。反正這也是最後一次聽他囉嗦了。

"大部分的人總是活在6的世界裡,他們無法逃脫,就像書寫數字6一樣,從最上頭一筆寫下後,就不斷進入了迴圈的圓裡了。"A說。

"所以說,人生的差別只是如此,就只差在能否從6轉變成9,這樣就能從迴圈中脫離開來。可惜幾乎所有人都不想離開自己舒服的領域,以至於只能在那6的圈圈中不斷旋轉。"

我想到了老家的龍捲風。

"但是唯有一點我是錯的。"A突然說。

我等著A的回答,A承認錯誤,這還是頭一遭。

"這世界上沒有蠢的事情,任何的事情都有他其中的意義在。人生就是如此,不斷的在犯錯當中尋找答案。也只有這個辦法,我們才能不斷得前進。"

"所以說,就算明知改變不了的事情有時候也要放手一搏。因為在那不斷迴圈的數字6裡頭,我們也因為那旋渦打開了另一扇門。"

"疲倦了就休息,肚子餓了就吃些東西。等到有一天,我們發現了那6的錯誤,然後轉過身,往回走。"A笑了笑。

"所以你承認你當初說那社團很蠢是錯的嗎?"我刻意的調侃著A。

A笑了笑。"不,我現在還是覺得那社團很蠢。"

我們兩人在大笑中結束了會面,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A,從那天之後,我的人生軸與A前往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想是不是人生就是如此,我們相遇,然後分離。在相遇之中彼此得到了什麼?溫暖?認同感?還是所謂的夥伴?

不管如何,這一切都像那不斷旋轉的龍捲風一樣,在那炎熱的夏日,吹打著懶惰的人們往前走去。旋轉的是6,而倒了過來就是9。

既便今日,我也常常想起A所謂的那6與9的理論。在深夜裡頭,看著外頭的燈火一點一點的細細回味。也許此刻的我們依然在那6的圓圈裡頭旋轉著,但別擔心,只要將眼睛打開,眼前的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你還記得我們小的時候常常趴在窗口看著龍捲風嗎?"某次過年回到故鄉時我與我的妹妹聊著。

"記得阿,以前爺爺還會跟我們講那是鬼神要出現的預兆。"她笑著說。

"你還好嗎,最近?"我問。

只見她嘆了口氣,然後看向窗外。

那早已成熟的側臉彷彿回到了兒時的回憶,現在的她,已經是個在社會上打拼的年輕人了。

"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轉的。"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我小的時候總是這樣安慰著她。

"你有聽過6和9的故事嗎?"我一邊摸著她的頭問。

她搖搖頭,但表情並不是很感興趣。

"所謂的6和9就是人生‧‧‧‧‧"我說。

"Q!你看!"我被她打斷的也望向窗外。

那是一道道小小的漩渦,在遙遠的綠山,綠山上的茶田,還有那黃土的空地上。混合著夏日青草香,從遠處的世界與我的眼睛有了牽絆。我可以感到心中的冰冷被瞬間化解開來,我的眼睛是張開的,睜的老大。

"好美。"我忍不住的說到。

那旋風優雅的旋轉,一點一點,極度緩慢。好像要連陽光也一起捲入,連所有的不安,惶恐都連同帶走。我想到了A的臉龐,那個俄國文學社,還有迎新會的那晚。

那一瞬間,彷彿一陣清澈的水流流經我的體內,沁涼的將原本從都市帶來的燥熱一沖而散。那渺小的漩渦,由這山,這地,這土所產生的龍捲風,在家門前的泥地上,畫出了一個個數字9的美麗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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