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6日

異鄉人


異鄉人

遠遠的就看見W用破爛瓦楞紙對著我揮揮手,那瓦楞紙上用著黑色簽字筆寫著大大的我的名字,那黑字看起來歪斜,應該是臨時隨便寫上的。

"H!這邊!"W在遠方對著我喊著。機場裡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好像某齣廉價的八點檔一樣。

"名字寫錯了。"我緩緩的走過去說。接著我對著她微笑,給了她一個擁抱。

早上十點半的機場早已充滿了人潮,人來人往的大廳通往各個未知的世界。那稍強的冷氣不斷吹趕著旅者,好讓那些人到達下一個地方。就我來看,機場是一個很奇妙的異度空間,它代表著逃亡,離別,與失去,卻也同時代表著歸來,擁有,與重新開始。很幸運的,站在這個時間點上的我,是屬於了後者。該說我是幸運或是不幸,這對現在的我來說都太早去下定論了。

突然想起某部電影裡頭一個梳著油頭穿著大風衣的老人,還記得他的表情憂愁,但是卻說著自己並不是那麼輕易被打敗。當時的我想起了海明威,毫無緣由。

如此思索的我不禁開始想著,是否這世界上的以知的東西都在那看不見的大圓當中?我們出生然後死亡,失去之後又重新獲得。既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而在這世界上的我們就是如此不斷的想盡辦法不斷奔跑而已。三年前的我離開了所熟悉的故鄉,而三年後的我又再度踏上了這塊土地。原本的一切是否依然沒有改變?老家後頭的榨醬麵是否還是維持著同一個味道?而或因為某個煽情的理由完全破滅?空氣中的冷風強的讓人直打哆嗦,於是我放下我的手提行李,準備拿出放在前行李袋的薄夾克。

"你在幹嘛?"W看著我的行為突然這麼問。

"有點冷,想穿件外套。"

"冷?"W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我。

"對阿,有點冷。很奇怪嗎?"我好笑的回答。

W一臉奇怪的看著我,接著不懷好意的說"等你出了機場你就知道了。"

當下的我還不能理解W那句話的意思,還是自顧自的就把外套給穿上了身。我拖著兩個大行李箱和一個小皮箱,而W完全沒有打算幫忙我的意思。於是我們穿過了大廳的走道,下了手扶梯,沒過多久我就推著行李跟在W後頭出了機場。

我想著所謂的生,所謂的死。我想著"消耗"這兩個字。

那自動門一打開的瞬間,一股強烈的氣體將我原本完整的身體打碎,那一霎那,我馬上理解到了W那詭異的笑容。

"我的天阿,好熱。"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說著,才剛出自動門的我已經開始感到額頭的汗水了。

W顆顆的笑了出來。"現在你還想穿著你那件外套嗎?"她指著我身上的那件粉紅色薄夾克。

我不服氣的把外套脫下,接著硬是把它綁在腰間。

好熱,真的好熱。我的腦海裡只出現了這幾句結論,原本糾結的腦袋瞬間停止。



好熱,連光站著什麼都不動也覺得熱。



真的,這真的是我對所謂的"歸來"的第一個感想。



好像空氣中的熱氣全都變成了一根根的利刃,一刀一刀的刺進我的皮膚。然後那些針刺在我的皮膚中翻動,接著連我的內臟都感到煩熱。

"我都已經忘了這個地方有這麼熱過。"我說,好像那些庸人自擾的疑問已經不重要。

"恩‧‧‧其實想一想,你也離開了三年了不是嗎?"W笑了笑。

三年?那陌生的感覺實在更久。



被破壞的,被重建的,被侵蝕的,被遺忘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消逝的日子裡頭腐臭潰爛著,跟著時光的洪流,與迎著人生的風吹的了無痕跡。



想起了卡謬的異鄉人,並不是那裡頭的內容,而是那在十一歲時放在手掌中的文庫本封面。"L‘‘Etranger",身旁的父親用著憋腳的法文念著,不知從何開始,我就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被拋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


L‘‘Etranger:陌生人,外來者。Google的語音翻譯這樣念著。



閉起眼睛,試圖感受著那熟悉的溫熱空氣。在這片泥土上,那個與自己似曾相識的人曾經站在這個地方。他就是我,而我就是他,既使這一切已經完全的不同。


L‘‘Etranger:陌生人,外來者。Google的語音翻譯又念了一次。


W帶我走向她停放在地下停車場的轎車,她向我指了指,要我將行李拖往車的方向。那是一輛棗紅色的喜美,外表髒的快要看不出它原本的顏色。

"車是借來的,忍耐一下吧。"W注意到我的視線而這麼說著。

我倒是不再意,只不過稍有潔癖的我感到有些打掃的慾望而已。

"到了。"W這麼說,接著她打開車門,然後將後車廂打開。

我站在後頭等她,W從車內揮揮手要我自己把行李放上。

她就這麼從駕駛座那裡一直看著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幫忙的意思。


"你就坐在那邊就好了,我不需要幫忙阿。好‧朋‧友!"我刻意的說著反話。

W笑了笑,還是沒有要下車幫忙的意思。

三年多的行李相當的沉重,但是從外地所帶回來的東西卻少的可憐。我使盡全力的將行李硬是扛進車廂,然後一個一個的將他們擺放整齊。

"你可真輕鬆阿,只是開車我還要請你吃飯。"放完行李的我一屁股的坐上前坐說。

"拜託,來載你就不錯了!你還奢望些什麼?!"W開玩笑的說,沒多等一秒,接著她就轉動鑰使,將汽車開離停車場。

"你今天不用上班啊?"我想轉移話題的問著。

"不用,反正每天都準時去上班月底的薪水也不會比較多。"W調侃著自己說。

我點點頭,用手指騷了騷鼻頭。


"可以開冷氣嗎?"我不太耐煩的問著。

"你要幫我付油錢嗎?"W沒有回頭的對著我說。

我閉上我的嘴巴,將窗戶搖下最底,然後將手掌伸向窗外吹風。

"好熱。"我又說。

"一直說也不會變得比較涼。"W調侃著我。



好熱,這個地方真的變的好熱!

好像整著國家都被裝進一台微波爐裡頭,隨著那不斷反彈的電磁波旋轉著。然後就像龐貝城那般,所有的人在一瞬間全都變成灰燼。然後那溫度背後所代表的是更加沉重的事實,連同所有分子,草木,還有行走的路人。我下意識的感到這個城市無形中在改變,而這光從空氣中就能微微的感受到。

"肚子餓嗎?要不要吃些什麼?"W問。

我搖搖頭,現在的我已經熱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要不要去找J他們?"W又問。

"J?"

"你還記得J他們吧?以前常在公園玩的朋友。"W又說。

我想了想。"恩,記得,是不是我們之前在那間酒吧認識的那群人其中之一?"

"恩,對。不過那間酒吧倒了。"W說。

"倒了?!!"那是一間我從高中時期就一直常去的酒吧,老闆是個留著大長髮的嬉皮,在很早很早以前就開了那間店。

"對阿,好像是什麼有關都市跟新的東西,沒多久那公園也要被剷平了。"W又說。

"我的天阿。"我不敢相信。

"沒錯,屬於我們的回憶全都要消失了。"W苦笑了笑。

被破壞的,被重建的,被侵蝕的,被遺忘的。這幾個片語又再度出現在我的腦海當中,還是用著廉價襄著金邊的字樣出現。

"你還記得那酒吧公園的夜市嗎?"

我點點頭。

"那裡也準備要完全剷平了。"W說。

我不敢相信。

"所有的東西都要不見了,包含我們。"W又說。

"我們?"我問。

"馬雅人說今年是世界末日。"W說。

"人類的世界末日?"我說。

"我想是的。"

"你相信這個?"我問。

W點點頭。"但我覺得所謂的世界末日應該不是單指物理性毀壞,這種時代的世界末日應該是更裡頭的東西。"

我歪著頭。

"譬如說道德,良善之類的。"W說。

"這個世紀的世界末日是屬於人內心的末日,一種內在破壞的飽和。也許在這之後,所有的基準都會消失。"

"不是自由?"我說。

"不是,那不是自由。"W說。

"所以說,那算什麼?"

"毫無基準的自由只不過是好聽一點的放縱而已。"W又說。


窗外的景色漸漸從高速公路進入了市區,接著熟悉的街景一幕幕的進入我的眼中。在路旁的檳榔攤裡頭仍舊坐著穿著裸露的短裙辣妹,馬路上的機車騎士依然好像神風敢死隊一樣的穿梭在一個個紅綠燈之間。

從談及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刻起,我感覺到了某種東西在周遭的空氣中改變了。一種很特別的東西讓這熟悉的景像截然不同,那溫熱的空氣變的異常難受,好像某種無法言語的警訊。那是什麼?某種在表面底下無法輕易查覺的東西,一種感覺,氛圍,或是說‧‧‧‧‧



一種病毒???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會怎麼辦?"我問。

W想了想。"我想我大概什麼也做不了的過著往常的生活。其實我們都太高估自己,遇到問題時,人都意外的脆弱。"W說。

"你覺得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W點點頭。"被自己所設限的東西所壓的喘不過氣來,這就是我眼中的人類。"

"你也是人類阿。"我笑著說。

"我知道阿,最令人難過的就是這一點。"

我稍稍的看了看W,她的側臉多了一份蒼老。

"懷念嗎?三年之前的家鄉?"W又問。

"恩‧‧‧‧說實話嗎?"

"恩,說實話。"

"老實說我感到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從我們聊到了世界末日之後。"我說。

"奇怪的感覺?"

"恩,一種東西,味道,或是‧‧‧‧‧"我思考著,在腦裡思考著適當的名詞。

"味道?"W不懂的問。










"H?"W說。

我回過神,看著W。"阿,抱歉。"

她一臉奇怪的看著我,我的雙眼與她對看,在對看著瞬間,我發現了身邊的W身上也有著那種與外頭建築或路人一模一樣的東西。

"怎麼了嗎?"W問。

那是什麼?是什麼東西?什麼味道?一種好像蒙了一層灰,許久沒有清理的塵蹣氣味。好像生長出黴菌老舊木頭,一種接近破裂的感覺。

一種瀕臨毀滅,一種快速老化的塑膠氣味。



被破壞的,被重建的,被侵蝕的,被遺忘的。

而或是,被破壞後,再被重建,又被侵占,最終被遺忘?




甚至說,打從一開始,那影子從來沒有被記住過?




說不出來,沒有適當的文字可以說明。就像傳染病,隨著那潮濕溫暖的空氣不斷繁殖。

"H?"

"恩,你等一等。"

那味道在意識的瞬間充斥在我的每一吋肌膚,刺鼻的氣味纏繞在我的鼻腔,沾染在我的生長茂密的鼻毛裡頭。我感到不舒服,剛才在飛機上所吃的甘藍菜就要從我的喉道衝出我的身體。

"H?"W又問。








"H?"





















"H?!"






"停車一下。"我說。

"?"

"停車!"我突然的吼道。

"停車?"W頓時間無法反應過來。

"快點停車!!"我對著W吼了出去,W驚慌的將汽車緊急剎車,車還在滑行,我就忍不住的將頭伸向半開的門吐了出來。胃液翻轉,嗆鼻的氣味從喉頭竄出。

"H?!你沒事吧?"W吃驚的叫了出來。

地上的那攤東西死氣沉沉的躺在路旁水溝的水泥蓋上,有綠色,橘色,還有米白色。那是甘藍菜,那是速食的白米飯,還有還沒消化完的果凍。

"H?!還好吧你?"W伸出手輕拍著我的背,一邊從椅背袋子中拿出衛生紙。

我能感覺到那攤嘔吐物在微微的散發出惡臭,跟著那溫熱空氣,跟著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全都融合在一起。那是什麼味道,要用怎麼樣的文字才能完整的形容?

"H?!"W下了車撙在我的身旁,她在一旁擔心的看著我,然後一邊將手上的衛生紙一張一張撕下來。

路過的機車騎士奇怪的看著我們,隔壁大樓的家犬正用著紅亮的聲音警告著我們不準靠近。我是異物,外來者,L‘‘Etranger。

我將口中剩餘的氣味混合著口水吐出,試圖將那噁心的感覺完全清除。

"還好吧?"W一臉歉意的看著我,我想她是以為我是因為她不讓我開冷氣而不舒服。

"有水嗎?"我虛弱的問著。

W連忙跑到後坐,接著翻箱倒櫃的找出了一瓶加油送的礦泉水。

"可以幫我打開嗎?"我說。

W二話不說的將瓶子打開遞給了我。

清涼的水順著喉嚨流進我的身體,連同著卡在食道殘留物一起全都沖進了胃部。我虛弱的臉色蒼白,但此時此刻卻依然思考著那味道的名字。

"你有感覺到嗎?"我喘著氣問。

"感覺到什麼?"W一臉疑惑的問著。

"那味道,那很奇怪的味道。"我說。

W嗅了嗅鼻子,不知我在說些什麼的看著四周。

"什麼味道?沒有什麼味道啊?"W說。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是一種混合著空氣與建築,甚至是人的味道。我說不出那是什麼東西,但是那味道在你身上也有。"我說。

W拉了拉自己的上衣,又聞了聞。

"沒有啊?我出門前才剛洗過澡。"她說。

"不,不是那種臭味,不是汗水的味道,感覺是更抽象,更深層的氣味。"

W翻了翻白眼。"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真的沒有聞到?"我一邊問著,似乎身體已經恢復的差不多。

W又再次確認的聞了聞。"到底在說些什麼啊?真的沒有阿。"她不耐煩的說著。

當天之後,汽車就這麼開往回家的路上。那之後,我無法逃離那刺鼻氣味,一整晚,我不斷思索著腦中既有的字彙。我無法想出適合的字句,但那氣味一直都在。從W口中說出世界末日那四個字,不,從飛機降落至這國家的那一瞬間就開始了。那氣味存在於那被摧毀的公園,還有已經消失的酒吧,甚至W被生活壓的喘不過氣的蒼老側臉。那味道代表著衰退,我能清楚的感受到這個都市下沉。它正在以無法察覺的速度破壞,從生活,從每個人的皮夾裡頭。那掙扎的痛苦刻印在每個人的臉上,無法察覺,身在其中的人絕對無法感覺到。而我,這個異鄉人,所謂的L‘‘Etranger,又再度踏上了這塊異地,陪同著這沉睡的都市在這世界的末日毀滅。閉上眼睛,側耳寢聽,依稀能聽見建立起那名為國家的抽象體正一點一滴的凋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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