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6日

17歲


17歲

「我好喜歡17歲的自己。」E對著十點鐘方向的花貓說著。當然,花貓並沒有回答,只是窩在電暖爐的旁邊半瞇著眼。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回到那個時候。」E又這麼說。花貓不耐煩的打了個哈欠,接著將眼睛整個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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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最不同的就是這點阿,我必須想辦法生存,哪像妳什麼都不管,每天摸摸你家的貓就好了。」Q一邊將欄子裡的零食擺上貨架,一邊對著站在收銀台的E調侃著。

「你不要看我這樣,我也是有很多煩惱的欸!」E不服氣的回答,手上換發票的捲筒老是沒辦法對進收銀機裡頭。

「別鬧了,你除了每天胡思亂想外還會有什麼煩惱!」Q又這麼說。當然E知道Q只是在開玩笑,但是自己卻也不知道為什麼的無法反駁。除了自己說穿了真的沒有Q那樣悽慘的背景外,對於這種個性強勢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自己的想法。

「先活下再說吧!」Q又丟下了這麼一句話。

E偷偷的瞪了Q一眼,接著繼續手邊的工作。

嚴格說起來,Q並不算是特別悽慘的小孩。不過就同為二十五歲的兩人,她的確比E還要成熟許多。做事情上相當成熟,待人處事也非常得體。長的姿色並不壞,所以在學校相當有人氣。

這點倒也要說清楚,對於Q的成熟也並不算是思想上的成熟,那種成熟比較像是環境逼迫著自己成長般的殘酷。她的父母從小就離婚,後來父親又再娶了一個後母,那個後母當然也並沒有做出那些悲慘小說裡頭的凌虐故事,但不管怎麼樣,Q與後母兩人就是從來都無法直視彼此。

Q曾說過小時候的自己一直到國小六年級才叫了後母第一聲母親,而那也是個意外,並不是打從心底的認同她的存在。而Q的後母基本上根本就當她是個透明人,大概是與Q父親結婚時年紀也輕,對於小孩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管教。於是只好當作Q不存在一般的相處,而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理解到愛這種東西是很殘酷的。E曾經在一本佛洛依德的書看過他說一個人的個性從小時後就大致定型了,想一想,這實在是相當的有道理的論述。

反觀E這個小孩,人生就可說是極其普通了。從來就不是那種功課很好的小孩,運動上也不行,談吐並不引人注意,硬要說的話,只有在玩鬥片上的技巧高於一般人。但想也知道玩鬥片很厲害能做些什麼?難不成當職業鬥片家嗎?別鬧了!

「有可能喔!搞不好真的有人真的靠玩鬥片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某次因為聊到Q這樣對著E說,她的表情認真,認真的讓E笑不出來。

「別鬧了!Q你在開玩笑嗎?!」E半笑的問。

「真的啊!你知道在後站那邊的地下街都有很多人在那邊玩什麼卡的,搞不好他們真的有在賺錢!」Q說。

「但也不可能靠鬥片吧!?」

「誰說的,你又知道?!」Q回答。

「拜託,現在連知道鬥片的人都不知道有幾個了!」E說。



「E,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嗎?」Q突然說。

E聳聳肩。

「你從來不敢去做夢。」




高中畢業之後,E考上了台北的大學。而那時的E就帶著老家的花貓,獨自搬進了這間位於學校旁邊的宿舍當中。宿舍的房間是與別人一起住的雅房,而E與Q就是在那個地方認識彼此的。

「你好!我叫做Q。」那是E第一次與Q碰面的情形。她還記得Q那時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緊緊的握住了E纖細的手掌。那時的E感到一種未知的興奮感,隨著那兩個緊握的手掌,心跳撲通撲通的跳著。Q的臉並沒有特別美麗的五官,但從她身上所流露出的氣氛,卻完完全全的將E徹底征服。那時的E想,也許就是因為如此,生存在這地球上才會如此有趣吧?想完如此的結論的自己也馬上嚇到,那是自己第一次感到自己居然有如此成熟的想法。

「你好,我叫E」E害羞的回答Q。

「嗨!你好啊!」Q說。

「你也是新生嗎?」Q問。

「也?Q小姐也是新生嗎?」E恭敬的問著。

「Q小姐!?哈哈哈哈,我還是第一次被這樣稱呼!」

E被弄的不知所措,但隨即Q開朗的個性就將兩人的距離拉近。當然E還是一副害羞的模樣,但倒是Q,早就一副把E當成摯友的態度了。

於是,那天晚上Q硬拉著E一起去了附近便利商店旁的公園喝酒,那是E生平第一次坐在路邊喝酒,也是第一次讓自己喝到爛醉。後來兩人根本就已經搞不清楚狀況,開心的在路邊大聲唱歌。後來回想起來,坦白說那天說了什麼,E自己根本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


她只依稀記得她們聊到了人生,聊到了喜歡的嗜好,她還記得Q的嗜好是存錢,每當看到自己存款簿裡頭的數字增加就會有著莫名的安全感。然後Q喜歡打排球,聽說她還是以前國中有名的發球員。她們還聊到了工作,聊到了過去彼此曾經打過的工。Q曾經在服飾店上班,國中的時候也曾到酒店待過一陣子,對於E來說,Q整個人就是從都市出生的女人,既會穿衣服,又很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對於這樣的Q,E是既羨慕又忌妒。那時兩人一直聊天到凌晨,興頭一來,就跑進了一旁的便利商店應徵了打工。那時夜班的工讀生被兩人搞的不知所措,後來還是勉強的讓兩人留下了連絡電話。有時命運也許就是如此奇妙,這間便利商店,就是現在兩人所工作的地方。


E曾經思考為什麼Q會讓自己如此的感到有趣,那種從她身上所感受的危險氣氛為何如此吸引著自己。但後來想想,大概是因為Q擁有所有自己沒有也不可能會擁有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是E怎麼想要也得不到的。


那麼,我擁有的是什麼呢?E如此問著自己。

我,E這個人,所擁有的是什麼樣的特質呢?



想不到,怎麼想都認為自己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少女了。沒有美麗的面貌,個性上也很懦弱,總是在害怕,到頭來,連在害怕什麼都不知道了。

單純的在害怕所有的一切,害怕周遭的人,害怕自己被忽視,害怕汽車,害怕下雨,害怕失去朋友,害怕承認自己的無能。

「我在害怕什麼?」E在房間裡頭嘟囔了出口。

「人生。」某個中年老頭的聲音從自己的背後傳來,E嚇的猛然回頭,但背後一個人也沒有。

「是誰?!」E驚恐的對著空氣喊著,當然,沒有人回應。房間的一角只剩下那總是在昏睡的花貓,正慵懶的伸著懶腰。E甩了甩頭,去廁所洗了把臉。




如果可以,我也想變成像Q一樣堅強的女人。如果可以,我也想要成為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E那時在心裡這麼與自己說著。

E將自己幻想成Q,她想到如果自己是Q,自己又會怎麼改變?她想到了Q的親生母親,那個從八歲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的生母。E想像著那個母親現在正在夏威夷的沙灘椅上喝著奇妙顏色的調酒,然後隨著海浪聲漸漸進入夢鄉。E想如果自己是Q,自己並不會感到憤怒,那種情緒也許已經在國小結束之前就已經完全發洩完畢了。現在的自己只剩下一種徬徨,一種對於如何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恐懼。

我是Q,我是E。

我是Q,我是E?




我是Q。



對於母親的拋棄,自己已經感到釋懷。對於後母那冷漠的態度,自己心中一點怨恨都沒有。她在小的時候就已經看見超越了年齡所該看見的東西,她看見那將自己忽視的後母,那身體背後所隱藏的巨大物體。透過後母的雙眼,完全表露無遺。雙眼前所武裝的冷漠其實是害怕,害怕著自己所無法討好的人,害怕著那無名的仇恨,害怕自己被取代,害怕有一天再度被拋棄。


那個十七歲的夏天午後,E就這麼站在後母的面前看著她,那時的自己感到驚訝,對自己突然感知到的這些濃烈的情緒感到驚慌。她將自己眼睛撐的老大,一點一點的看見了後母最真實的模樣。E一瞬間完全鬆弛了下來,對於眼前有著皺紋的老醜女人感到釋懷了。


我是Q,我是E。

我是Q,我是E?




我是E。




她是E,E是E。於是她想到了那個地方,那個17歲的國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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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自己總是下課之後偷偷的看著喜歡的學長打籃球,她還記得在田野間騎著腳踏車,混著青草氣味的暖風穿越自己身體的感覺。那時候的自己似乎比較快樂,比較單純,比較天真一點。而現在的自己呢?又剩下了什麼?

我是一間大學的學生。

我是一間便利商店的收銀員。

我的家裡有一隻可愛的花貓。

家裡的可愛沙發套是在IKEA剛新買的。








是嗎?

是嗎?

也不過就如此而已嘛!




我們到最後所剩下來的是什麼?足以讓我們生存下去的東西又是什麼?如果這一切都不重要,那麼我們能夠怎麼樣將自我處置在這樣的世界當中呢?

E苦惱了起來,好像一瞬間頭腦就要爆炸。她感到徬徨,感到自己的平庸。她不想要如此的平庸,再怎麼樣也想過一個刺激的人生。

「放輕鬆吧。」那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又從E的房間裡傳來,這次E看的很清楚,是那隻花貓所發出的聲音。

E瞪大著眼睛。

「幹嘛?」那隻花貓撇了一眼看向E。



「你‧‧‧‧會說話???!!」E不敢相信的看著那隻花貓,牠的鬍鬚有著少見的白毛,隨著呼吸一動一動的。

「不會,你只是在做夢。」花貓說。

「我在做夢嗎?」E拍了拍自己的臉,雖然電影裡頭都會出現這種橋段,但自己從來不知道有沒有用。

花貓撇了一眼過去,接著又慵懶的窩在牆角的枕頭旁邊。

「等等,我並沒有在做夢。」E好像要確定似的說著,但實際上,自己也搞不清楚現在是否再做夢。

花貓沒有回答。

「我從工作結束,然後回到家,吃了便利商店的便當,然後現在站在房間裡整理剛洗好的衣服。」E又說。

「然後我回想到了十七歲,然後你說了話。」E指著貓。

怎麼可能,貓怎麼會說話。E馬上對自己說。

她不想承認,不想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一切,這已經超過自己所能預料範圍的一切。

「十七歲的人生比較好嗎?」那可愛的花貓又用著中年老頭的聲音問著。

「你看!你果然會說話!!」E指著貓大叫著。

「好啦好啦!有這麼好吃驚的嗎?不過就是一隻貓會說話而已不是?」

「這當然很吃驚啊!貓會說話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啊!」E仍不敢相信看著貓。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十七歲的人生比較好嗎?」貓不耐煩的又問。

E倒吞了一口口水。

也許我真的在做夢,是嗎?也許我真的在做夢吧!E對自己說,理解這點的同時這一切似乎變得沒有那麼吃驚。

「也稱不上比較好,但如果硬要比較,是比現在的生活還要好很多。」E回答,一邊試圖理解現在的情形。

「那麼如果永遠都停在十七歲也行嗎?」花貓問。

E想了想。「也並不是想要永遠停留在十七歲,只不過是對於現在的生活感到不快樂而已。仔細想一想,如果永遠都停留在十七歲,這樣我也很苦惱吧。」

「那為什麼不讓自己現在變的快樂就好了?」貓又問。

「沒有那麼簡單啊!因為你是貓,整天躺著睡覺就好了啊!人類的生活是很辛苦的!」E反駁。

「譬如說?」

「我們必須工作,我們必須金錢來生活。我們得要顧忌人際關係,還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E說。

「聽起來跟貓沒什麼兩樣阿!」花貓不削的說到。

「貓又不用工作!更沒有所謂的人際關係啊!」E不服氣的回答。

「我們也是需要工作的啊!如果硬要說,當你的寵物就是我的工作不是?如果我一天到晚任意妄為,你早就把我丟掉了!」

「你也沒有多守規矩啊!你總是尿在我的沙發上!」E又說。

「嘿!小姐!有時候這種東西是很難控制的好嗎!」貓瞪大眼睛的反駁,E看的出來牠有點生氣。同時E也差點笑了出來,想也想不到,一個二十五歲的大人居然在跟一隻貓抱怨自己的人生。

「別小看貓啊!貓也是有人際關係的煩惱的!誰跟誰不好,誰又跟誰吵架,其實我們跟人類也差不多。」貓說。

「所以你們也會思考自己活著的價值問題嗎?」E問。

「這點倒是沒想過,不過這個問題根本跟廢話一樣。」貓說。

「什麼意思?」

「活著就是活著阿!價值什麼的都只是自己腦袋裡頭想出來的。我只是一隻貓,除此之外,我沒有想過要成為任何一種東西。」貓回答。

「沒有想過可以得到很多異性的喜歡嗎?沒有所謂的戀愛問題嗎?」

貓抬了抬頭思考。「這點倒是有煩惱過。」貓說。

E笑了出來。

「但是我想說的是,所謂的名稱都是人類自己所訂立出來的。律師、公務員、畫家、搖滾巨星‧‧‧‧全都是幻覺啊!」貓說。

「在貓的世界裡,沒有所謂的名門貴族嗎?」E問。

「就算有,也是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吧?不過倒是有很自以為是的貓就是了!」

「自以為是?」

「對阿,就是那種覺得自己是萬人迷的貓吧,隔壁那隻黑貓就是這種貓阿!每次經過她家都會露出那種瞧不起我的表情。」貓說。

「好複雜的世界。」

「人類的世界也沒多好吧?」貓調侃著。

「人類的世界很辛苦的,我想你不會懂。」E又說。

「貓也很辛苦的啊!而且貓總是一個人。」

「好寂寞的人生阿。」E突然感嘆道。

「怎麼說?」

「你有時候不會想要找個人依靠嗎?就是寂寞的時候。」E問。

「寂寞跟孤獨是不一樣的,所有生物都需要孤獨,而寂寞只不過是人類演化過程的錯誤而已。」貓說。

「錯誤?你是說貓從來不會寂寞嗎?」E問。

「當然會啊!但是寂寞的時候就說自己很寂寞不就好了?其實大家都很寂寞,所以你們晚上才會在電腦前面找尋著什麼不是嗎?但是寂寞的時候就找人陪伴,痛苦的時候就找人訴苦,這樣的人生不是比較簡單嗎?」貓說。

「你不懂啦!人類比你想像的還要複雜很多!」E不服氣的說道。

「我是真的不太懂,我不懂為什麼人類要把自己搞得如此複雜。」

「你不懂,在人類的世界裡,一不被認可,接下來的人生是相當辛苦的啊!沒有朋友,也沒有人可以依靠,這樣的世界你是無法理解的!」E說。

「所以你才想要變成Q嗎?擁有那種不平凡的人生?」貓調侃的問。

「這跟那才沒關係!」E有點惱怒的回答。

「不過說到這點我也不太懂,倒是從很久以前就想問了,為什麼人類總是想要被所有的人喜歡呢?對於貓來說,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因為被別人喜歡才會被認同阿。」E說。

「所以不被別人認同就無法生活下去嗎?」

E無法回答。

「我再問一個,如果真的不去思考要如何讓自己變的被人喜愛,你就真的不會被任何人喜愛嗎?」貓又問。

「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E說。

貓不削的疵了一聲。

「這世界上這麼多的人,為什麼非得讓所有的人都愛你呢?但也因為這樣想,不就會讓自己變的去迎合別人嗎?」

「但是一意孤行也是行不通的啊!」E說。

「如果能夠把自己所想要強迫別人接受的姿態屏除,那麼哪裡來的一意孤行?」貓問。

「貓咪有好朋友嗎?」E反問。

貓想了想。「算是有吧,住在另一條街上,不過很久沒有碰面了。」

「會想念牠嗎?」

「這點沒有想過。不過想念牠的時候就去找牠不就好了嗎?」

E沒有做出回應。

「人類真是很奇怪的生物啊!」貓如此的做出結論。



「我以為你的聲音會是更可愛一點。」E突然這麼說。

「什麼意思?」

「就‧‧‧更可愛一點,你知道,就‧‧不是中年老頭的聲音‧‧‧」

「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貓說。

「我知道,我只是說一下我的想法而已。」

「你幫我洗澡的時候就不會這樣想。」貓說。

「噁!別說了好嗎!」

貓笑了笑。

「差不多了。」貓說。

「差不多?」

「恩。」貓說完柔軟的跳上了窗台。

E不想讓花貓離開,但是心中的自己知道自己一點阻止牠的能力也沒有。那貓的眼神直直的看著E,那時的E回想起十七歲的自己。那一瞬間她彷彿真的回到了那個田野,上台腳踏車,那普通又美好的生活。耳邊聽見溫暖的風吹著自己的臉龐,然後麻布書包上有著自己憋腳的塗鴉。

「E,放輕鬆一點,試著多喜歡自己一點。」貓說。

「恩。」

「你行的!」貓又說。

「恩。」E點點頭。


「還會再見面嗎?」E問。

「等我肚子餓的時候。」兩人都笑了出來。

隔天醒來的時候花貓已經不在,在廁所鏡子面前的E摸了摸自己臉龐上兩行乾掉的淚痕感到有些奇怪,但同時在內心裡多了些勇氣,好像某種卡在心中的疑惑被解開了。她打開窗戶看著在遙遠地方的太陽,天空有幾朵雲在一旁,接著就是一整片的青藍。

「E!你還在摸什麼!?上班快要遲到了!」Q碰碰碰的敲著她房間的門,她轉過頭又看了看自己剛買的IKEA沙發套,那沙發套上有著一攤貓尿,一攤滲進水漬的痕跡。E笑了出來,無法停止的抱肚笑著。

「E!我發誓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踹門進去了喔!」Q有點生氣的說,接著又碰碰碰的敲著門。

E此時伸了個懶腰,聽著身體的筋骨全被打開的聲音。「好啦!!」E如此回答,接著抓了一件外套走向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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